这里清墨
墙头多乱爬(基本主要写过的cp都整理了合集)
cp杂乱,写得随心
只要入坑了就会一直嗑下去,就是产不产的问题了(๑¯ω¯๑)
尽力克服懒癌
头像感谢亲友

清墨浸月

【宗みか】《awaken》

架空末世哨向pa

大量私设向哨,一发完he,全文2w3+,请在合适时间阅读

单数视角美伽,双数视角宗

合志《wake up》收录篇目其一公开

  

北京时间:2023.12.25  23:00 

东京时间:2023.12.26  00:00

影片美伽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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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影片美伽在睁开眼的瞬间翻身下床。

  脚踏在坚实地面上的感觉让他恍惚了一瞬,影片美伽晃了下头,才直起身打量自己所处的空间。

  这里像个废弃已久的房间,乱七八糟的丝线布匹堆在破损的地板上,被砸碎柜门的药柜立在角落,里面散落的药品东倒西歪,除了他刚刚翻下的那张床,大部分物品都已经附上了一层薄灰。

  头顶的无影灯散发着惨白的光芒,目测离地有五米多,是他无法触及的距离。

  刚刚躺着的床摆在房间的正中间,原本铺着的白色床单被他掀翻在一旁,门在右手边,正紧紧地关着。

  他怎么会回到这里……

  影片美伽似乎嗅到了消毒水冰冷的气味,他扫了眼头顶的无影灯,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涌。

  他感到自己在不自觉颤栗,微冷的空气刺痛皮肤,本能涌上来的厌恶情绪催促着他离开这间房间。

  影片美伽很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现在他暂时想不起一切。

  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丢失了大部分记忆,他只能将目光匆匆从那些沾满浮尘的丝线上移开,忍着脑海里挥散不去的眩晕感摸到了药柜边,在柜门残存的玻璃上看见一对黄蓝色的异瞳、一顶刘海乱糟糟的头发,还有空空的耳垂。

  是他认知里自己的模样。

  影片美伽伸手翻找,在一堆玻璃碎片和空药瓶之间找到了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这是一把老式钥匙,正对应门上那个巨大而古老的锁头,影片美伽把它从靠右的第三块大玻璃块下抽出来,差点划到了手。

  按它们的古老程度,似乎都不该出现在这个诡异的房间里,而是应该在一些更久远的、如今已经被大多数人抛弃的某些作品里。

  影片美伽盯着钥匙沉默一秒,转身去开门。

  钥匙锈得很厉害,拧开门锁后就卡在里面无法拔出,影片美伽尝试几次后差点拧断钥匙,只能放弃。

  推开门,门外是破败的走廊,灰暗的天光,破损的墙面外能看到枯萎的荆棘枝条和一座城市的废墟。

  它们沉眠在浓雾中,却在影片美伽的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见过城市不是废墟的模样,它也不应该是废墟。

  在突如其来的塌陷将他吞没前,影片美伽笃定地想着。

  

2.

  斋宫宗被生物掠过的柔软触感惊醒。

  眼前不再是横飞的子弹与凛冽的刀光,只有摇摇欲坠的楼层,耳畔听不见敌人的怒吼和惨叫;金属和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厚重的云彩堵满天空,风在楼层之间静止。

  视网膜接受到的视觉信号唤醒长久停运的神经网络,从回想起最后的记忆开始,思绪逐渐复苏,如同互相连结的丝线一般分析、联想,直到把一切来龙去脉呈现在他的面前。

  斋宫宗想起这里是他的精神图景。

——也是某个人类城市被留存的标本。

  这个城市曾经生活过几十万的人类,他们朝九晚五,奔波劳碌,新的高楼大厦不断拔地而起,车辆行人穿梭其中,犹如这个城市流动的血液。春天来临时,行道树会抽新芽,搁在窗台上的月季一季一季地开着花;麻雀在电线杆上三五成群一起歇脚,野猫跳过了垃圾桶旁的塑料袋。

  这样的城市曾经遍布世界各地,这座城市对于斋宫宗的特殊性也只是因为他从小生活的住宅坐落于此。

  直到那一场灾难的来临。

  漫长的“极夜”之后,人类的城市几乎被摧毁殆尽,大自然收起了温柔的伪装,昔日的同胞被感染异化成怪物,幸存者为了争夺资源大打出手,生命在异变的道路上不断进化——比如说从人类中分化出来的哨兵和向导。

  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无论是五感超越常人的战争机器哨兵,亦是洞悉灵魂的向导,他们的出现无疑为人类在这末世之中撑起了一口喘息的余地。

  他们被聚集成“塔”,在荒芜的土地上建立起新的城市和避难所。

  而他,斋宫宗,曾经是一名“塔”的向导。

  思绪仍在铺展,慢慢拾缀起因为死亡丢失的记忆,也唤醒了感官与更深层的情绪,斋宫宗撑着一堵断墙起身,浓重的水雾环绕在他的周围,浸透了脚下的残垣断壁。

  嵌在半堵墙里头的镜子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却依然映出了他的模样。

——深红色的礼服包裹着瘦削的躯体,无形的柔软触手裹挟着水雾四散,将他的感官延伸。

  精神图景中没有伪装,没有躯壳,这就是他真实令人生厌的怪物模样。

  当新生的曙光重新照耀这片遍体鳞伤的大地时,人类的皮囊已经在极夜里安眠,新生的力量在魂灵中涌动,他支起一副冷血的皮囊,穿上伪装,最终选择走进了人类的高塔。

  然后?

  凭生存本能团结的集体消磨文明的温度,他们将杀戮与侵略奉为圭臬,划下与怪物的界限,捧着人类定义的纯洁性走向极端。

  斋宫宗截断思绪,眼前精神图景的状态反复挑拨着他的神经,提醒他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左右自己的图景里不会再出现那些令人生厌的面孔,斋宫宗抬手扶了一把自己歪斜的礼帽,目光追向优雅蹲坐在他面前的黑猫。

  他记得它方才蹭过手边时皮毛顺滑的手感。

“Mika。”他开口唤出精神体的名字,“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小小的精神体自豪地叫了一声,一双异瞳目光明亮。

  

3.

  影片美伽睁开眼便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先拿钥匙开门,再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门口的塌陷,最终成功站上了门外延展的回廊。

  漫长的回廊上死寂一片,贴墙歪倒的书架上空空荡荡,脚步声惊起浮尘,影片美伽路过灰暗的雕像装饰,一双生有旋角的恶魔注视着他。

  他发现自己所处的这座废弃建筑的位置很高,能看见空荡荡的窗框外蔓延开毫无生气的城市废墟,城市中心有座半塌的塔,可惜毁坏得太厉害,看不出原貌。影片美伽多看了几眼,觉得眼熟无比。

  他在楼梯口顿住了脚步,往下的木质楼梯铺着色泽暗淡的地毯,暗红的扶手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

  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影片美伽轻手轻脚地往下走去——

  他在踩空的一瞬间起跳,却直接撞上一个坚硬无比的物体,疼痛随着放大了千万倍的耳鸣搅合进脑浆,让大脑发了懵。他身体一僵,直直掉进下方的深渊。

  如果是老师的话,就不会被困在这个地方。

  极速而短暂的自由落体过程中,骤然闪现的想法压过疼痛,让影片美伽陷入迷茫。

  老师?

  是谁?

  思考到此结束,坠落的风声吞没了他的意识。


  “病人已从暴走状态退出,但精神图景仍然不稳定!”

  “向导素呢,快注射向导素!”

  

4  

  水雾从瓦砾砖石的缝隙里弥漫而出,充斥在斋宫宗视野里,随着他的前进越发浓郁。

  猫咪灵巧的身影在堆叠的水泥块上拉出一道鸦青色的影子,直窜向废墟中心那座残破不堪的高塔,斋宫宗快步跟上去,颓圮的景色在眼前展开,向远方蔓延,看得他越发心烦意乱。

  高塔正在风中摇摇欲坠。

  小小的身影在高塔下停留,斋宫宗加快了脚步,金属变形的刺耳哀鸣在风声中被拉长。

  墙壁断裂与水泥崩塌的沉闷回响谱成天崩地裂的曲谱,木板与碎石如雨点般坠落,钢筋被挤压变形,发出痛苦的呻吟,全数砸向高塔下的猫咪。

  斋宫宗的瞳孔瞬间紧缩,身影已在原地消失不见。

  交织成股的丝线承托起整座建筑的重量,它们交错拉伸,织成细密的丝网,构造建筑全新的骨架。

  高塔的崩塌被阻止,建筑的碎片被牵起,被交织的丝线引领着回归它最初的位置。

  这一幕上演的是令时光倒流的奇迹——破碎的砖块重新粘合,堆叠着砌出完整的砖墙,飞溅的玻璃碎片拼回窗棂,散落的书页飞起被封壳收录补全。当最后一条丝线没入塔顶半开的窗中,窗前盘旋的玫瑰重新鲜活,玻璃窗崭新发亮。

  高塔里敦实的书架层层排列,道道厚实的书脊封存收纳斋宫宗一路所知的故事。

  这是一座图书馆。

  也是他精神图景的核心。

  随着核心的修复,斋宫宗能感觉到他与精神图景的联系迅速活泛起来。高空凝固的空气骤然被扰动,水雾翻涌,精神力凝结的丝线以他为中心,从高塔上垂下,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残垣断壁被拆分重组,水雾在丝线引导下结束漫无目的的游荡,迅速向远方推去,从废墟中慢慢构建出城市的原貌。新的精神屏障被构筑,缓解了图景被严重摧毁而在灵魂上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

  手上传来温热粗糙的触感,斋宫宗低头看向自己跳进怀里的Mika。拥有一身顺滑鸦青色皮毛的猫正无辜地望着他,缩回了被抓包的粉红舌头,摆了两下尾巴。

  “哼,不是自己的精神图景还敢乱跑。”

  斋宫宗没好气地弹了下Mika的额头,但抱着猫的手一直稳定而有力。

  

5.

  影片美伽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与无影灯晃眼的灯光。

  “老师”是谁?

  意识被吞没带来的眩晕还在持续,但失去意识前想起的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散,就像成功从深海浮上水面的幽灵。

  影片美伽下床,轻车熟路地拿到钥匙开门。

  他跳过门前骤然塌陷的洞口,在空白的大脑里努力搜索。

  影片美伽迫切地想挖出这句话后的一切,他感觉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得离开那个房间,不断试探出安全逃离的道路。

  他记得老师说过,阻碍从来都不是凭空设立的。

  很好,又想起来一句。影片美伽满意地想。

  他路过空荡荡的窗口时看见远方的高塔被修复,鲜红的玫瑰围绕着塔身盛开,给荒凉的景色装点上鲜艳的色彩。

  影片美伽站在楼梯口往外看了很久,才试探着迈出向下的步伐。

“轰隆”一声闷响,他一手撑着压低的天花板,抓着扶手跳过了缺失的空洞。

  脚下又是一空。

  轰鸣声还在继续,脚下踩踏的实感不断丢失,影片美伽被迫在不断崩塌的台阶上奔跑起来——向下的台阶像是无穷无尽,身后的坠落却在步步紧逼。

  分秒似乎被拉长,每一口呼吸都开始变得灼热而难熬,他看清了崩塌前破碎的台面与飞溅的碎片,听见了鞋底与台阶相撞的声响。台阶坠落时的轰鸣刺得他开始一阵一阵耳鸣——过量的信息涌入五感,冲击着绷紧的神经。

  当阶梯不再向下延伸,影片美伽的双脚终于踩上不再塌陷的坚实地面,身后最后一节台阶在轰鸣声里坠落深渊,被预支了体力的身体发出急需氧气的呼唤。影片美伽大口喘着气,气流掠过口腔和气管,心跳声如擂鼓,血流被挤压过血管发出呼啸,他瞪大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件金属制品表面点点暗红的锈斑。

  五感的失控扭曲了他对世界的感知,再细微的信息也能轻易撕扯开他的神经,将思维搅成一团浆糊——

  也模糊了他对危险的感知。

  直到视野被硕大的暗色金属填充,灼热的蒸汽迫近了眼眶,影片美伽才堪堪从一堆混乱的感受里分辨出脚下的凹凸不平。

  硕大明亮的圆灯刺痛了他的眼瞳,白光填满视线,将一切遮挡。

  警报骤然在混沌的大脑中拉响,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正站在轨道的尽头,直面一辆奔驰而来的蒸汽机车!

  这个世界破败而不讲道理,似乎在想方设法一次又一次把他塞回那个冰冷的房间。

  金属与肉体碰撞声音沉闷。

  失控的五感将无数错乱放大的感知传递向大脑,驳杂繁复的信息生生堵塞住了每一条神经。

  在大脑罢工之前,影片美伽想起三件事:

  一、他的老师名字叫斋宫宗。

  二、斋宫宗也是他的向导。

  三、他的向导已经死了。

  

  “病人对向导素产生排异反应,镇静剂呢?”

  “你们……用的不是他向导留下来的?”

  “你在说什么呀?上面明令我们要帮助影片先生摆脱那个怪物的影响啊,怎么可能还用它的东西。”

 

6.  

  斋宫宗翻开书页,回溯自己的记忆。

  他的记忆与经历亦是图书馆里的藏书,精神图景里的城市在缓慢重建,但他和影片的精神链接一直没有恢复。

  Mika窝在他的手边,长久与自己的主人失联让它的皮毛颜色越发浅淡,也逐渐不再活跃,只一如既往地黏在它主人的老师身边。

  斋宫宗想起了影片美伽,想起影片是他的哨兵,但是还有更多信息遗落在他截断的思考里。

  比如他居然差点还弄丢了玛朵莫塞尔。

  ——那是一辆越野,继承了斋宫宗曾经最珍视的人偶的名字。

  是他和影片一起照顾的另一个家人。

  

  ——塔刚刚通知我们参加三天后的分级测试?

  ——没错,明明我们还没开始返程,“塔”的行程安排真是越发粗糙。

  ——那我们明早就启程回去吧,说不定还能抓紧时间睡上一觉呢。

  靠着车辆圈起的临时避风所里,影片美伽将火堆拨亮了些,他盯着在寒风里翩飞的火星,想了想又加了一把薪柴——这些干枯的植物在荒原上倒是比汽油好找很多。

  斋宫宗皱着眉头将通讯器收起,他盯着影片美伽折射着火光的耳坠,半晌,自己抚平了情绪。失去了卫星和遍地的信号站,通讯器的信号不足以斋宫宗和对方掰扯突如其来的日程安排,他只能放出精神丝,帮影片美伽梳理起精神领域。

  年轻的哨兵也积极地放出自己的精神丝开始帮老师梳理,还放下了手里原先正在护理的长枪——崩溃的工业让枪支弹药越发的稀缺,冷兵器成了大部分单兵作战的哨兵最爱的武器。

  影片美伽的精神丝带着和本人一样的黏糊劲,斋宫宗忍耐了一会,利用向导的精神力优势直接压回去,迅速利落地把两个人的精神图景打扫干净。

  ——嗯啊……好不容易和老师一起的休息时间!

  ——哼!要是你愿意在这样的荒野里吹上两天冷风,那也可以磨磨蹭蹭梳理到天亮。

  他们身下是无边的荒漠,星空在他们的头顶闪耀,燃烧的火堆映红了他们的脸庞。

  他们刚刚赶赴远方完成了一个护送任务。一辆外表涂饰了迷彩,内饰塞满他们手工制品,名为“玛朵莫塞尔”的越野车就是他们在“塔”之外的家。

  “极夜”之后的大地干旱而荒凉,人类正在绿洲和避难所撑起的夹缝间艰难复苏。

  

  拥有粉红色羽毛的猫头鹰巡查完毕,无声地穿越夜色落回到它从属的向导身边。正在火堆旁打盹的黑猫一跃而起,被猫头鹰严严实实地拢在翼下。

  影片美伽为自己不成器的精神体叹了口气,随手按住自己开始乱动的影子。

  他也好想和老师这样贴在一起。

  

7.

  影片美伽睁开了眼。

  大脑被过量信息充斥的爆炸感似乎在残留在每一根神经末梢,让他每次醒来都会有的眩晕越发严重,将视野糊成花白的一片。他蜷起身子,咬住了自己的手臂,防止自己因为感知过于集中再度失控。

  消毒水的冰凉气息越发明显,影片美伽拿虎牙在皮肤上磨出了清晰的牙印。

  他干呕了几声,抹了一把嘴,感觉眩晕和耳鸣逐渐消退。

  被蒸汽机车撞到失去意识的体验他不想再经历第二遍。哪怕处于感官失控的状态,影片美伽依旧能感觉到那山呼海啸般压迫而来的巨大恐惧,他记得那一刻突破过载感官带来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残余触感甚至在他醒来后依旧存在,顺着血流奔向四肢百骸。

  但这种恐惧唤醒了他的记忆,影片美伽把自己蜷得更紧,过速的心跳剥夺了呼吸的权利。

  还不够痛。

  还不够恐惧。

  都没抵过他失去向导,精神图景崩溃时的痛苦。

 

8.

  斋宫宗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骤然流泻入室内,打在床头蜷成一团的被子上。

  ——嗯啊……不是说交完任务了,今天可以随便睡的呢……老师?

  被子团被光线和窗帘划动的声音惊扰,钻出个炸了一头毛的脑袋,影片美伽眯着惺忪的睡眼,还没等他找到斋宫宗的位置,便先从被窝里被拎出来梳理头发。

  ——就算是休息日,也不可以这么无节制地放纵,如果长期错过饭点会对身体有影响的。

  ——嗯啊……老师忙起来的时候明明也不好好吃饭……

  哨兵的小声嘀咕显然没被斋宫宗放在心上,他满意地看着影片美伽的发型被自己重新打理清爽,脚尖点点在阳光下肆意乱舞的影子。

  ——收回去。

  ——……啊?啊啊抱歉老师,太舒服了我没控制住!

  影片美伽睡意飞了大半,他手忙脚乱把自己乱跑的影子收好,发现老师的手仍搭在他的发梢颈侧,却没了更多的动静。

  ——老师?

  精神链接的另一端难得格外平静,精神屏障可以将向导高度敏锐的精神和外界隔离,但是这次也一起隔绝了绑定哨兵的探知。

  ——老师!能听得见我说话吗,怎么了,别不理我啊老师!

  ——你太吵了影片,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东西罢了,本来体力就没有彻底恢复,你就当我在走神好了。

  斋宫宗回神,下意识反驳道。他抽出被影片美伽抓住的手,再度确认自己赠送的耳坠还好好待在影片美伽的耳垂上。

  ——哈哈,老师果然也是想休息的吧,等午睡时间再一起睡一觉吧~

  ——Non!明天就要测试了,我还有事情要出门处理,餐点已经放桌上了,要是实在困倦的话,你自己休息吧。

  斋宫宗果断拒绝了影片美伽的邀请,径直往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哨兵顶着梳顺的头发不知所措,Mika倒是从他的影子里窜出来,朝自己细声细气叫了两声。

  斋宫宗压下猫头鹰想从精神图景里窜出的冲动,拧动把手出门。

  他终究把自己昨晚做的噩梦咽了下去。

  

  等斋宫宗再回到房间时,影片美伽正安静地披着被子蜷坐在床头,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映亮了他的面容。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斋宫宗俯下身轻轻拭去青年眼角在月光下闪现的点滴晶莹,感同身受他的悲伤。

  ——但是你在哭。

  他下达了入睡的暗示。

  

9.

  失去自己的向导是什么感觉?

  影片美伽骤然从不正常的深眠中惊醒,好像被割开胸膛捏住心脏,无形的巨手拿捏着它收紧。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影片美伽攥紧了衣领,蜷缩着从床上滚落在地,感同身受着从彼端传来的无尽愤怒与痛苦。瞪大眼睛仿佛能看见被挤出的每一滴血水的下落轨迹,每一声落地的回响都震耳欲聋。

  哨兵的本能叫嚣着冲出骨血,他却无法赶到他的老师、他的向导身边。

  只能无助而绝望地感受着精神链接的另一端逐渐沉寂。原本活跃而稳定的链接逐渐微弱,就像是断了源头的河流正在迅速干涸,露出狰狞的河床。

     “Mika!”他咬着牙呼唤自己精神体的名字。“去把老师给我带回来!”

  最后传递来的一丝微弱安抚像干枯河床上最后一星水洼,那一点浅薄的水迹在阳光下闪烁了那么一瞬间,便彻底消失不见。

  连接崩溃,屏障碎裂,精神图景里山崩地裂,五感的失控夹着昔年记忆扑面而来,将他拍入无底的精神深渊。

  

  “斋宫宗的绑定哨兵影片美伽出现精神紊乱,感官失控现象,现确认已陷入神游。”

  “以此确认,怪物——斋宫宗已经死亡。”

  

10.

  斋宫宗做过一个梦。

  天高地阔,风声猎猎。

  他捧着小巧的漆黑盒子,一步步走上一座荒凉的山崖。

  这座依山而建的小镇在“极夜”后彻底丧失了生命力,山上的孤儿院也只剩破败的大院和主屋后的高塔。斋宫宗记忆里盘踞在此地的浓雾早已被狂风吹散得一干二净,露出乱石嶙峋的地表和满是裂痕的崖底。那些狭长幽深的裂痕横卧在地表黄土上,有的底部蓄了水,将人类建筑的痕迹破坏得一干二净,像是一只只仰望天空的巨大眼睛。

  斋宫宗将盒子打开、倾倒。盛装的灰白色粉末落入风中,由狂风将它们带向远方。

  人类在这片大地上被孕育,也终将重新归入大地的怀抱,与星空长眠。

  斋宫宗捧着盒子的手一直很稳,直到最后一点粉末在风中逸散。

  他松开手,盒子跌落向崖底,发出一连串碰撞的清脆回响。

  斋宫宗忽然想起之前他和影片美伽讨论过的问题,最开始只是一次随意的聊天,但最后他们聊到了葬礼的形式。斋宫宗的祖父在“极夜”来临前就举行了身前葬,据说那时还上演过斋宫宗亲自操刀设计的节目,影片美伽对此很感兴趣,还因此构想起他们的结局。

  ——如果走到尽头,这副躯壳注定会腐朽,你又想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

  斋宫宗记得当时他们刚开着玛朵莫塞尔踏上旅途,两个人在路边偶遇的加油站补给歇息,影片美伽坐在塌了半边的围墙上,随手抓了一把土抛入空中练习着测风。

  ——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老师啦。如果没有办法陪伴老师的话,我希望睡在老家,就是和老师相遇的地方吧。

  那时候的影片美伽还没有大胆妄为到直言和自己永远不分开,精神结合也只是生存协作上的需要。斋宫宗记得,那时他通过精神链接看着影片美伽,和他的视线一起追逐着那些尘土,看着它们飘过了废弃的街道落在倒塌的门扉上,然后影片美伽又带着他的视野一齐向上,望向天空。

  那时正值黄昏,暮色四合,遥远地平线上的橘红落日轻柔地拉上一天的帷幕,色彩层层相叠的天幕上有星星已经高挂着开始闪亮,被影片美伽的视线捕捉,送到斋宫宗眼前。

  ——老师,送给你~

  

  影片,你会满意这个结局吗?

  斋宫宗想。

  他明白自己身处梦中,但这个梦预示的未来,是他再也不能追踪那个视线看向的地方——甚至他连想扣紧手指,将最后一点痕迹抓在手里都做不到的未来。

  斋宫宗缓缓闭上眼睛。

  那些巨大的眼睛仍然静静地横亘在地表,用它们木然的目光凝视着苍白的天空。

  

11.

  影片美伽猛地从床上弹起,头顶的灯光在模糊的视线里晕开惨淡的白光,晃得他头晕目眩。

  他躺回去,身下冰冷的触感把他从混沌的梦境中拉出。影片美伽抹去遮挡视线的水雾,从堆积的记忆里费劲地翻找到确认精神链接的方式。

  发散的精神丝没有落点,Mika也没有回来,有一瞬影片美伽感觉自己和影子都是空的,这种空茫到失去任何存在实感的状态似乎随着他每一次苏醒在不断拉长时间,就像从脚底上涨的海水,正在吞没他的躯体,迟早会彻底淹过他的头顶。

  影片美伽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挪下床。

  他将整个房间重新搜索一遍,从床下支撑架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枚耳坠。

  纯手工打造的耳坠造型精巧,中心嵌入了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它的体积不大,影片美伽的发长足以遮挡它,不用担心因为耳坠反光暴露自己的位置。

  影片美伽把它戴回自己空荡荡的耳垂。

  这是老师送他的第一个礼物,他怎么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他刚和老师一起来到“塔”,拥有了稳定的三餐和安睡的房间,不用再担忧隐藏在废墟里的怪物,还能一起接受哨兵和向导的训练。后来战争爆发,他们又一起跌跌撞撞地出任务——第一次任务前夕,斋宫宗突然交给他这枚耳坠。

  当时他乐开了花,想珍重地贴身收好,又被老师勒令戴上——在向导的暗示加持下,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枚小小的装饰。

  影片美伽后来才知道,这枚耳坠是一个标记。

  于是他也非常努力地制作了一个耳坠,送给老师。

  从此以后,除非死亡,无论在哪,他们都可以互相找到对方。

  

  影片美伽没有着急拿钥匙继续探索下楼的安全路线,他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准备入梦。

  他想尽可能想起和老师相关的一切。

 

12. 

  斋宫宗从梦中醒来。

  书籍摊在他的手边,Mika安然地待在他的怀里,被他的左手牢牢圈住。

  窗外的丝线和水雾仍在忙碌,已经重新搭建出了一座城市的雏形。

      Mika发觉他醒了,撑起精神站起,蹭了蹭斋宫宗的侧脸。

  “不用担心我,现在应该是影片的麻烦更大一些。”斋宫宗指腹捻过自己空荡荡的耳垂,安抚略微开始焦躁的精神体,起身将自己的故事归位,“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影片。”

  他向前迈步,踏上坎坷不平的荒芜。

  水雾散去,斋宫宗站在无人的坍塌街道尽头,大地的裂口剖开小镇,山上孤儿院的高塔爬满玫瑰。

  城市缩回远方,成为了一抹含混不清的投影。

  现实的荒山是“怪物”斋宫宗的诞生地,也是影片美伽死亡时的故乡。

  但这里是影片美伽的精神图景。

  精神图景里的世界天高地阔,大地上巨大的裂口蓄了水,像是影片美伽仰望苍穹的眼睛。

  但图景的主人对向导突然的来访毫无所觉,仍然不见踪影。

  斋宫宗抱着明显活跃起来的Mika,眯起眼睛望向天空,一抹粉红色的影子跟随他在高空盘旋。斋宫宗心念一动,身着粉红翎羽的大鸟俯冲而下,盘旋几周后轻巧落在斋宫宗抬起的手臂上。

  Mika伸出了爪去够他 ,猫头鹰伸开翅膀让猫窜上自己的脊背,任其把脸埋在它厚实的羽毛之中,只可惜它们的温存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斋宫下达的命令打断:

  “Shu,去把影片带回来。”

  

13.

  影片美伽梦到了“极夜”降临的那一天。

  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毁了这个偏远的镇子,也摧毁了山上孤儿院的生活。

  影片美伽目睹了世界的天翻地覆:院长被倒塌的房间掩埋,依山而建的小镇被地裂吞没,浓雾弥漫,怪物在院墙外嚎叫。

  负责照顾他们的阿姨下山查看情况后再也没回来,唯一的护工偷了一背包食物和水,连声祈祷着夺门而出。

  影片美伽转眼成了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他只能将护工抛给他的仓库钥匙挂在了自己脖子上,率领大家把尸体埋在了还没被破坏的公用墓地一角,担起了照顾所有幸存孩子的责任。

  因为他是孩子们的美伽哥——影片美伽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把自己没有被掩埋的床铺搬到了离门最近的靠窗位置。

  他知道自己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可以看得更远,耳朵可以听到更轻的声音,距离很远就能闻到怪物身上那股皮肉腐坏的味道。过于灵敏的感官让影片美伽失眠了很久,但他知道没人会需要一个怪物,就像他因为眼睛的异常被扔在这家孤儿院的门口一样。

  所以他没敢说自己亲眼看见裂缝攀上院长居所的砖块,也没敢说自己听见了护工偷偷打开仓库的声音。

  影片美伽可以将不满食物分配的孩子按到床上睡觉,也能将闯进孤儿院的怪物抡到地上,但他没法面对不再升起的太阳和日渐空旷的仓库自欺欺人。

  在最后一盒罐头吃完前,影片美伽决定下山。

  浓厚的水雾笼罩山林,巨大的地裂破坏了道路,不见太阳的黑暗始终在干扰影片美伽的视野,他按着记忆摸索前进,敏锐的感官数次将他从坠落的边缘拉回,让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镇上,看见唯一一幢还在亮灯的建筑物。

  

14.

  Shu重新飞向天空。

  倒塌的街道尽头,小镇和山崖的交界,一座旅馆样式的扭曲建筑在山风里沉默地裸露出钢筋的骨架。

  水雾弥漫,丝线飞射而出,将小镇上曾经唯一相对完好的建筑复原,哨兵残存的精神图景接受了来自搭档的帮助,但最重要的核心依旧没有苏醒。

  斋宫宗看见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它被影片美伽藏在了自己的精神图景深处,里面挂满他当初无法带走的所有创作,而现在,这里是属于影片美伽的小小博物馆。

  Mika被他暂留于博物馆的门前,水雾与阴影会重新凝实它的身体。斋宫宗——能自由行走于无形精神世界的怪物重新迈开步伐,摸索到精神图景交叠的虚幻边缘。

  意识复苏,精神图景被重新构建,他存在于现实的躯体将于死灰中复燃。

  斋宫宗唤出丝线,指挥它们交织撑起一扇暂时离开虚幻的门扉。

  影片的意识仍在“神游”,但他的身躯应该还在现实的“塔”里沉睡。

  斋宫宗从不会赌虚无缥缈的运气,他也该醒来,去赶一赶现实的路。

  

15.

  影片美伽继续自己的梦境。


  他看着自己走向那盏黑夜里唯一亮着的灯,大胆地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并且开口:“请问有人在吗?”

  于是这次门后伸出的不再是绞杀怪物的触腕,而是一只拧开门锁的手。

  

  点灯的人叫斋宫宗。

  他原本是一名来到小镇写生的艺术家,但是因为这场天地倾覆的灾难只能暂留此地。斋宫宗对影片美伽的出现感到惊奇,也很大方地答应分享已经无主的旅馆仓库——除了对影片美伽的造型发表了十分尖锐的评价并擅自进行了处理外,似乎一切和灾难前的正常人无异。

  但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怪物遍地游荡的小镇里安然无恙?

  影片美伽在斋宫宗开门的一瞬间就看清了他衣服下延伸的修长触手——那些腕足有力而充满弹性,可以轻易绞断废墟里怪物的四肢。也看见有只猫头鹰一直跟随在斋宫宗身边——一只在理发期间总盯着自己影子看,但是羽毛特别蓬松柔软的粉红色猫头鹰。

  但当他尝试去伸手抚摸猫头鹰时,猫头鹰高傲地转头飞远,斋宫宗这才意识到他面对镜子练习的伪装对面前这个孩子没有效用,那只神秘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猫头鹰无法驱赶,自己苏醒后多出的非人肢体也未能成功隐藏。

  他沉默一瞬,本能想拉开距离,隐藏自己的异状。

  影片美伽却显得很高兴,他很高兴遇见了这么好看的神明先生,神明先生那么好,还给自己剪了新发型。

  影子里浮现的黑猫蹭了蹭斋宫宗抽离的触腕,又对着飞到窗沿的猫头鹰细细叫了一声。

  影片美伽笑起来。

  ——啊啊没关系的,我也是怪物哦。

  

16.

  斋宫宗睁开眼。

  眼前是积满灰尘和异变昆虫尸体的无影灯,它挂在破旧开裂的天花板上,不知熄灭了多长时间,翠绿繁盛的变异植物已经缠满了整座建筑,鲜艳的花朵在绿叶间招摇自己的身姿,柔嫩的花瓣下却是茎叶异化的隐藏利齿。

  它们对着眼前新鲜的血肉虎视眈眈,但延展的柔韧触腕轻易扫开陈灰和纠缠的藤蔓,丝线在藤墙中切割出通路,斋宫宗支起身子,快速适应新生的陌生肢体。

  现实的世界比起精神图景多出了躯体的束缚,却更能感受到心脏的搏动。

  昔日的院墙已经被掩埋在植物的绿海之中,斋宫走出房间,看着被绿意重新覆盖的山林。地裂和湖泊切分地界,异变植物占据的地盘再看不到其他丑恶的怪物。

  看来从他们离开后,这片土地又经历了不少故事。

  斋宫宗构想过很多自己的苏醒地点,当然也想过这里。

  这里是影片美伽曾经的居所,曾经的牢笼。

  也是他的精神图景。


17.

  孤儿院的生存问题短时间内得到了解决。

  镇上尚未腐坏的食品维持住了孤儿院的生活,在影片美伽成功搬回去一台燃油发电机后,孤儿院的窗户也不再只能漆黑一片。

  影片美伽利用旅馆的隔离带,沿着安全的道路划出指引,足够他在极夜和封锁小镇的浓雾里顺利往返。

  虽然斋宫宗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旅馆房间里坚持创作,但他的猫头鹰已经能轻车熟路地啄响影片美伽床旁的窗玻璃——猫头鹰先生第一次来拜访时吓了影片美伽一跳,然后他才发现其他孩子看不见猫头鹰和他的黑猫。

  那天斋宫宗为了找自己的精神体第一次沿着路上山,正好撞上兴奋地跑下山想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影片美伽,怀里还抱着两只黏糊在一起的小动物。

  斋宫宗拎着自己精神体的翅膀,教训了它和影片美伽一路,但最终没赶下跳到他肩头的小黑猫。

  在他们反复试验确认孩子们看不见Shu和Mika后——他们最终定下了猫头鹰和黑猫的名字——斋宫宗无可奈何地放任了Shu经常往孤儿院飞的行为,他也逐渐习惯从阴影里随时抓出一只来玩的黑猫。

  影片美伽每隔四五天都会下山来搜寻物资,斋宫宗有时没有沉浸在创作中时,也会跟着一起出门。然后在影片美伽屡次被突出的钢筋划破衣服后,皱着眉头边骂浪费边拎着他回去缝补——如果影片美伽盯着他缝补的动作久了,还能得到两句缝纫的心得。

  斋宫宗的房间里总是肆意泼洒着颜料和画作。丝线纠缠在一起,钉在漂亮的未完成服装上——似乎一切都还保持着灾难前的生活模样。影片美伽总会一张张画布看过去,然后发出惊叹。

  ——嗯啊,老师真的好厉害啊。

  ——老师?不要擅自决定称呼啊!我明明见面的时候就介绍过名字的,说到底,我也没教你什么吧?

  ——教了呀,而且上次借给我的线,我回去成功把破损的被子补好了~

  斋宫宗哼了一声,将手里看不出修补痕迹的衣服塞回影片美伽怀里。

  ——几根线把布料穿在一起而已,太粗糙了,如果想到做出成熟作品的地步,你还差得远呢。

  ——嘿嘿,虽然我很笨,但我会努力学的!

  

  除了那夜后再未升起的太阳,这座小小的镇子上除了地裂留下的痕迹和不散的水雾,灾难带来的伤痕似乎在逐渐褪去,影片美伽有时看着自己手上颜色鲜艳的布匹和针线,感觉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这样偏安一隅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

  一行越野车队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平静。

  

18.

  斋宫宗闯上山时,影片美伽和Mika已经十天没有来镇上了。

  斋宫宗知道有幸存的人类来到这片土地,但是他并不想暴露于人前,他看出来人不是简单的难民,他们拥有交通工具,也许还有武器和装备。

  小镇上的雾是最好的保护,斋宫宗关了房间的灯,让Shu向影片美伽传达了隐藏自己的忠告后,也限制了猫头鹰的外出。

  他希望那些人只是路过,镇上可能还有没有收集的资源,不要来打扰他本来就已经彻底脱轨的生活。

  但影片美伽也从此没了消息,影子里也不再出现神出鬼没的黑猫。

  十天过去,这孩子连带Mika,都打破了他们每次下山的最大天数间隔。

  斋宫宗缝上衣服的最后一针,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虽然他坚持按着人类的作息起居,但是也无法否认一些改变已经发生……

  斋宫宗猛地收回已经不自觉搭上门把的触腕,他想起那双认真望着自己的异色瞳,最终决定上山看看。

  

  斋宫宗没有见到影片美伽。

  他也没有见到影片美伽经常提起的孩子们。

  昔日孩子们奔跑玩闹的院子里花叶被拔除,停满了造型高大的越野车,丑陋的铁丝网缠绕在院墙上,手持武器的男人在缺口处徘徊,戒备着怪物的袭击,有头体毛刚硬的鬣狗跟在他的脚畔,对着暗沉的黑夜深处虎视眈眈,孤儿院的高塔在他身后灯火通明。

  斋宫宗忽然意识到,他是怪物,影片美伽也是怪物。

  但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人类也在变得和他们一样。

  Shu焦急地无声拍打它的翅膀,斋宫宗则放出了他隐藏于无形的触腕与丝线。

  曾经能悄无声息扭断怪物颈脖的触腕也能放倒警惕的敌人,丝线交织构建出正常的假象,斋宫宗迈过倒地的看守,快步走上盘旋的楼梯。

  他看见被推倒的玩偶架,也看到孩子的幼稚涂鸦旁边留下了焦黑弹孔。他撞开被改造的顶楼房间,无影灯下房间里的一切纤毫毕现——斋宫宗看见影片美伽被捆缚在铁床上,垂着头生死不知,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绷紧到极点的神经。

  在太阳升起的前夕,浓厚的水雾笼罩了整座山崖。

  也捂灭了高塔上连日不灭的灯。

  

19.

  影片美伽被骤然降临的黑暗拉回了昏沉的意识。

  压制影子的强光熄灭得猝不及防,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影片美伽的眼睛尚未适应在黑暗里视物,就已经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

  束缚带依旧限制着他的动作,血液循环被限制带来的冰冷顺着神经蔓延全身,寒意仿佛要冻结影片美伽的大脑,但是他依旧听到敌人急促冲上楼的脚步声和怒吼。

  他吃力地偏过头,却在看清斋宫宗的那一瞬间瞳孔紧缩。

  风声霎时间静止。

  藏于水雾和极夜里的暗影变成锐利的刀锋,刺穿了斋宫宗身后暴起的雇佣兵。

  锐器撕裂血肉,躯体落地的声音沉闷,不止一声。

  斋宫宗的丝线和触腕是他最好的延伸感官,留在院里的丝线忠实地向他传达了感知到的一切:在一瞬间,无数阴影瞬间膨胀,挤出无数尖刺,刺穿了它们一直跟随的主人。

  地面弥散的水雾吞噬了崩塌的肢体。

  ——老师,你怎么来了……

  瞬间的爆发几乎抽空了影片美伽残存的体力和精神,他只感觉一阵又一阵头晕目眩,灯光没有恢复,但视野里那个人的存在却越发强烈。

  振翅扇动风声,斋宫宗刚开口,体型硕大的粉色猫头鹰已经先闯了出来,落在影片美伽身边张开翅膀,尝试捂暖他冰冷僵硬的手臂。

  ——是谁十多天没消息的,我不是强调不要被那些人发现这里有人生活吗?

  心头的惊悸尚未平复,斋宫宗端出一幅严厉的镇定模样,垂下的触腕却已经开始帮影片美伽解开束缚,按摩因长久血液循环不畅而麻木的四肢。

  ——嗯啊对不起老师……是我太笨了没藏好,还要麻烦老师……

  ——我听到了好多东西,他们说我五感敏锐,是个哨兵,还说哨兵要和可以帮哨兵调节五感的向导匹配。

  ——他们是从一个叫“塔”的地方叛逃出来的,那里都是哨兵和向导,他们之间可以进行精神链接,就像这样……

  影片美伽的声音有些低哑发颤,但语速愈发快,恨不得要将自己所了解到的一切说明,斋宫宗正下意识去想有什么罐头水分充足时,突然感觉自己空置的无形触丝被人小心翼翼地隔空触碰,他本能卷起触丝,却忽然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互通联系。

  他苏醒时便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触丝,但长久以来它们都在自由地四下飘荡,偶尔被他拽来做一点事,如今他明白这样的变化不止他和影片美伽——他从踏入孤儿院开始,就能感知到这个空间里充斥着这样的存在。

  现在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触碰自己的触丝来自影片美伽,面前的少年正在努力卖弄自己偷学来的知识,搭建的联系很浅,但足以让斋宫宗感知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敞开一切的哨兵,传感来的无来源刺痛让他一下沉了脸色。

  ——这就是你现在的感受?

  ——啊啊老师对不起!原来还包括通感吗,呜啊,断不掉了。

  斋宫宗被冰得难受,他把影片美伽从铁床上捞起来,一边带着往下走一边尝试使用联系调整影片美伽的感受。Shu留在斋宫宗肩上,展开翅翼罩住了影片美伽。

  调整很成功,就像之前无数次从一团乱麻里重新捋顺丝线一般,斋宫宗成功关闭了通感,他听到影片美伽的呼吸频率平和了不少,人也挣扎着想自己下来走路。

  ——好厉害,不愧是老师!

  ——安静!不要吵吵闹闹的,吵得我头昏。

  ——嗯啊,对不起老师,我现在太高兴了,不过我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呼吸诶……

  斋宫宗看向影片美伽,影片美伽垂下眼帘,躲闪开他的目光。

  浓密的水雾浸泡着整个孤儿院,丝丝缕缕润着墙壁砖缝,把孩子们的涂鸦糊成一团。

  ——那些孩子呢?

  ——孩子们被他们带走了,我听见有人说要开辟新的势力,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现在还存活的人类应该很少,他们既然有资源,就不会轻易放弃未来的劳动力。

  ——真的吗,那太好了。

  斋宫宗带着影片美伽离开高塔时,夜幕里只剩浓重的水汽。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不正常弥散在院子里的浓雾,也不再开口问影片美伽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一条触腕从地表流动的浓密白雾里拎出了一串钥匙,按动间,迷蒙的视线里也随着亮起闪光。

  ——老师想离开这里吗?

  ——既然知道还有我们这样人类生活的“塔”,那我就难以在这里过如同鲁滨孙一样的生活了。

  ——哈哈哈,院长之前给我讲过这个故事,那我算星期五吗?

  ——都说了别再聒噪!你的感官还在干扰我的行动,除非你能断掉精神链接!

  斋宫宗脸色不虞地把影片美伽塞上车,从后座拽过守夜人用的毯子给他盖好,还顺手掖了下被角。

  学艺不精的哨兵乖乖闭上了嘴。

  

  斋宫宗打亮车灯,触腕和猫头鹰开始尽职搜罗剩余的物资,影片美伽身上一时攒不出力气,就开始挨个报仓库位置和某个小崽子藏私粮的地方。黑猫刚从水雾与阴影里冒了头,就被斋宫宗拎上了车前座。

  ——老师,天亮了!

  影片美伽突然说。

  和之前悄然流逝的每一个人类时间定义的漆黑凌晨不同,在笼罩了这片地域的水雾之外,斋宫宗清楚地看见了天际泛起了朦胧的白。

  ——我看见了。

  柔和的鱼肚白慢慢挤占黑暗的云层,在天地间一层层昭显光明的存在。

  斋宫宗默默熄灭了车灯。

  他们看着天地间亮起,他们看见远方干裂的大地,看见枯萎的草木,看见倒塌的房屋,看着它们慢慢拖出长长的阴影。

  曾经每天都在上演的日出如今却显得无比珍贵。

  漫长的“极夜”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太阳升起,照耀在这片遍地鳞伤的大地上。

  

20.

  斋宫宗独自在藤蔓丛林里走了很久。

  能自主捕食的怪物丛林绕开了地裂,也放弃了他这个棘手的食物,任他的丝线和触腕在层层压下的灰败枝干里清出一条路来。

  昔日的小镇在无数根藤蔓长久的生长缠绕中彻底变成绿色的植物地狱,腐叶淹没了道路,枝干刺穿了墙壁,人类的文明碎块被裹缠着成为怪物向天空攀爬的支撑。

  其中心唯一留存的只有一座外观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旅馆,昔日精心粉刷的墙壁已经斑驳,青苔和裂痕攀上了大门水泥浇筑的台阶,但藤蔓们不约而同地绕过建筑生长,在丛林深处结出了一个小小的空洞。

  斋宫宗盯着那扇拉起窗帘的玻璃窗看了一会,终究没有打扰自己沉寂已久的艺术标本,继续往外走去。

  

  斋宫宗在丛林外围中看到一辆被植物枝叶裹缠的装甲车,它的驾驶员已经变成了破碎车窗外的骸骨,血肉被贪婪的怪物瓜分干净。

  泛黄的骨骸碎片上还挂着武器的系带,或许它生前也尝试过挣扎,但最终没能逃开这个翠绿的囚笼。

  斋宫宗放出丝线切断藤蔓,收殓了被解放出的骸骨,他拨开干枯的枝叶,撬开车门。怪物对无法食用的冰冷机械没有兴趣,装甲车遭到的破坏不多,甚至备用的燃油和武器都好好码在原地。虽然比不上玛朵莫塞尔精心铺制的内设,也是称得上意外之喜的代步工具。

  斋宫宗尝试拧动了点火器上尚未腐朽的钥匙。

  

21.

  太阳已经高升。

  久违的阳光洒在苍白的大地上,晒化了小镇经久不散的水雾,在无数沉寂的建筑碎片后凝结出深沉的黑色阴影。

  斋宫宗最后一次回到他那小小的临时工作室。

  他带走了他的全部布料针线和收集设计的笔记本,又将无法带走的颜料和画作尽数封存。

  像是早就预料到离开的这天一样,斋宫宗将材料收集的很齐全。影片美伽自觉恢复了一点力气,帮老师给那些画作做处理。斋宫宗默许了他的动作,就像过往教导缝纫时一样,告诉影片美伽他可以做哪些部分。

  影片美伽贯彻了斋宫宗之前要他安静的要求,只是和老师一起慢慢整理满屋的艺术创作,但直到太阳开始坠落,暮色在这个小小房间铺开,作品们罩上玻璃,蒙上黑布前的一刻,他的眼睛都没有从那些作品上挪开。

  最后拉上窗帘,最后一丝晚霞的辉光被阻挡在外,关门上锁,小小的房间从此陷入沉寂。

  从此他们和过去告别,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斋宫宗和影片美伽,开始在荒废的人类国度里流浪。

  

  他们只有听来的传言指点方向,沿着车辙来的方向一路前进,寻找“塔”的存在。

  而从孤儿院带走的这辆越野车,便成了他们的移动王国。

  斋宫宗用带上的布料在车内铺设出了相对舒服的内设,将越野车命名为玛朵莫塞尔,据说是纪念他最珍视的人偶——前来小镇写生时,斋宫宗考虑到当地的环境,并没有随身携带玛朵莫塞尔,但他没预料到骤然发生的灾难,也无法预见如今完全脱轨的生活——他们违背了灾难之前的人类定义,但人类自身,似乎已经踏上了所谓的进化道路。

  太阳昼升夜落,轮胎下扬起沙土的柏油马路一路向前延伸,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世界的运行好像回归正常,但文明好像在灾难后陷入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打破荒野上拉长的风声。

  他们路过很多城市的遗迹,也很多次从中穿行而过,斋宫宗会为目不转睛盯着高楼大厦的影片美伽介绍路边还没崩毁的艺术雕像,讲那些除了生存之外,对他来说也不可或缺的美与艺术。

  但不再运转的钢铁洪流也容易成为怪物盘踞的巢穴,那些集合了各种生物特征的无理智存在只遵守最原始的生存本能,玛朵莫塞尔被饥饿的怪物追赶过很多次,每一次遇袭时,经常盘踞在车顶的Shu都会炸蓬松了浑身的粉色羽毛,和阴影里窜出的Mika一起,朝怪物发起冲锋。

  不需要补充物资的休息间隙,斋宫宗继续坚持他的创作,他雕了一个小巧的人偶挂件,挂在玛朵莫塞尔的车内后视镜上,也会教影片美伽舞蹈和歌唱。

  精神体是黑猫的哨兵简直是天生的舞者,空荡的世界就是他们最好的舞台。

  影片美伽很喜欢这一段旅途,这是他连想都没敢想过的,和老师朝夕相处的时光。

  仿佛这无边无际的废墟里,只有他和老师两个人。

    

22.

  发动机的轰鸣声再度响彻旷野。

  装甲车沿着空旷无人的道路飞驰,木质的简易人偶吊坠挂在后视镜上摇摇晃晃,胎面磨砺过砂石,藤蔓丛林被甩在身后,辽阔的荒野上看得见遥远城市遗迹的一线沉闷的灰。

  斋宫宗想起他们曾经也这样驾车驶过大地,路过一座又一座人类文明的遗骸。

  影片美伽不算是一名优秀的旅伴,他太缺乏旅行需要的知识,总是像乌鸦一样聒噪。但他是一名合格的哨兵,作为学生,他又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教予他的一切。

  那时候他刚刚窥见自己城市标本一样的精神图景,自由行走在现实和虚拟的怪物向导在最开始难以分清两者的边界,但他们被精神连接相牵,斋宫宗能感受得到影片美伽毫无保留朝自己展现的一切,足够作为他定位现实的描点。

  但现在精神图景里一片沉寂,影片美伽不在他的身侧。

  

23.

  再漫长的旅程也有到达终点站的那一刻。

  在某个光线灼热的下午,他们终于看见了“塔”——一线城市的影子从荒野的尽头浮现,和之前路过的那些不再运转的遗迹不同,和影片美伽偶尔窥见到的斋宫宗的精神图景也不同,不是艺术化的再造,而是真实存在的庞然大物。

  他们也不再是唯一的旅人,总有幸存者能活下来,然后获得一星半点“塔”的消息,再奋力前往人类聚居的希望之地。

  斋宫宗已经学会让自己的触腕随心意完全隐藏,也一次次提醒影片美伽收好自己的影子——掩藏好那些异常,他们和人类没有区别。

  他感觉到那城市里充斥的无数精神丝,比当初那一间小小的院子里所感受到的更多,更强大,足够听到他发出的沟通信号,得知这里有两个落单的哨兵向导。

  他们顺利被塔的先遣队带了回去。

  

  彼时“塔”才刚刚建立,正在飞速扩展自己的势力。哨兵和向导的存在对于普通的幸存者来说,既是最坚固的城墙,最尖锐的矛,也是可能异化的怪物。就算“塔”千方百计地证明哨兵和向导的能力是完全利好的进化,也难以安抚所有人心。

  世界上的幸存者势力也不止“塔”。

  随着幸存者不断的集聚,不同势力管辖范围的扩大,生存压力也随之增大,可供使用的资源却越发难以产出,而不同势力对待哨兵和向导的不同态度也决定了他们与普通人之间的矛盾越发拉大。

  最开始只是几方先遣队的摩擦,逐步升级到对资源的争夺,管辖地域的划分……

  然后战争便爆发了。

  这是极夜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地区势力洗牌,领地互相接壤的所有势力开始争夺资源,争夺地位,争夺话语权。以“塔”为首的哨兵向导们,也不得不面对不同势力对他们的态度。

  影片美伽和斋宫宗身为加入“塔”的一员,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任务。

  在出发的那天早晨。斋宫宗敲开影片美伽的房门,送出了他第一份正式礼物:一枚纯手工打造的耳坠。

  然后他们匆匆收拾行李放上玛朵莫赛尔,奔赴“塔”势力边缘的荒凉。

24.

  斋宫宗疾驰在荒芜黄沙的荒野之上,他的目标明确,装甲车被他开得像一只利箭,直刺向“塔”的方向。

  视野里的景致不再重复无穷无尽的荒野,人类的造物开始出现——“塔”的范围比他们最初前往时扩大了不少,哨兵向导远超普通人的能力,足够“塔”在战争里站稳脚跟,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

  斋宫宗脑海里铭刻着清晰的地形图,足够他避开大部分设置的卡哨,他放出暗示干扰人类的判断,触腕缠上装甲车外壳,颜色变化间附上一层难以分辨的迷彩伪装。

  昔日伪装成人类的时光里,他和影片美伽路过这片地域许多次。

  如今这里战争的残骸,他和影片美伽一同经历的战争的残骸依旧遍布。

  ——深坑,弹片,子弹,“极夜”前文明的遗物消耗着再度萌发的文明生命。

  

25.

  影片美伽拉枪上膛,对准了茫茫荒丘间一条被砂土掩埋的小路。

  斋宫宗已经将他的五感已经调整完毕,他伏在掩体后,静心感受着大地的颤动与轰鸣。

  战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状态,为了在这次势力洗牌后赢得一席之地,各方几乎穷尽底牌,无所不用——但凭借哨兵向导搭配的优秀单兵作战能力,在人数锐减,技术倒退的如今,“塔”占据了很大的优势。

  这一次他们接到的任务是狙击敌人的补给线。

  影片美伽敏锐地捕捉到大地传来的一丝震颤,他听见荒凉尽头传来了马达的轰鸣。

  只有两辆车。他朝斋宫宗打了个手势,手指碰上了扳机。

  斋宫宗扩大了隐蔽暗示的范围,同时为他们披上了反光热迷彩。

  天地间听不见一丝风声。

  

  当事先埋伏好的地雷在车队最前方炸开花的同时,影片美伽扣下扳机,刺耳的刹车摩擦声中,鲜血在玻璃上喷涂出窗花。

  一击得手,影片美伽从掩体里越出去,去查看这次的收获。

  截击补给路线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夺取敌方的补给,就算难以扼杀敌方生命线,此消彼长下,也能积少成多,让胜利的天平倾斜。

  影片美伽没管歪倒在驾驶室里的歪七扭八的尸体,直奔被后方运载的车厢,一枪打断了封锁车厢门的铁链。

  光线洒进去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一次运的不是什么武器装备,也不是什么粮食药品,而是一车瘦骨嶙峋却要被送上战场的活生生的孩子。

  他们被粗大的铁链束缚着,脸上尽是惶然,沉闷着挤满了一个车厢——他们都是刚觉醒的哨兵和向导。

  ——丧尽天良。

  斋宫宗拧紧了眉,影片美伽瞪大眼睛,手上下意识便拉开枪栓,一枪打断了锁扣。

  ——快走!

  斋宫宗及时下达暗示,安抚住少年们惊惧的情绪,引导他们按安全的路线快速散开。他的精神丝刚放出就能感觉到这些少年压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甚至连隔绝多余信息的精神屏障都没有构建,不说抵抗他下达的暗示,就算是送到前线也是白白牺牲。

  ——走,快走!

  影片美伽继续催促道。

  斋宫宗感觉影片美伽状态有些不对,还没开口,却见从前方押运车的破碎驾驶室里抛出来一枚拉响了的手雷,落点正是一个还没离开的面黄肌瘦的孩子。

  影片美伽下意识扑了上去。

  ——影片!

  ——美伽哥!

  爆炸声轰鸣。耳坠的链子被一片流矢打断,掉落在地蹦了两下,被盖上了一层尘土。

  

26.

  ——我错了。

  ——错在哪儿?

  ——不该冲动,不该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擅自进行危险行动。

“塔”的特护病房里,影片美伽安安分分地垂着头,背着被老师强行要求写下的检讨,他偷偷抬眼看见斋宫宗的脸色稍微缓和,伸手想抓他的衣角。

  ——不过这次也救下了很多孩子……上面还给发奖章和奖金了,老师上次不是想从那个新来的幸存者手里买雕刻工具的吗?

  斋宫宗撇开衣角,影片美伽伸手抓了个空,身形一晃,打着石膏高吊着的腿差点从绑带上掉下来,疼得他抽了一口气,一下子冒了满头冷汗。

  ——所以救人就一定得换你躺在这吗?

  ——别动,要是伤口裂开了,我不帮你缝。

  斋宫宗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把人摁回病床上躺好,还没抽身衣角就再次被抓住。

  他僵了一下身子,没有再躲。

  也许是长久的疼痛折磨,影片美伽那双特殊的异色瞳充斥着生理性的水雾,将原本清冽的目光朦朦胧胧蒙了一层,戳得人心里发软。

  黏糊的声音也有一些发颤:

  ——老师……对不起。

  斋宫宗用力地闭了闭眼,帮影片美伽调低了痛觉,他削好手里那个险些被扔掉的苹果,鲜红的果皮在地板上盘起了一长串。

  他把苹果递给重新眉开眼笑的青年。

  ——下不为例。

  斋宫宗将一枚擦拭干净的耳坠放在了他床边。

  ——别再弄丢了。

  

27.

  影片美伽感觉自己像离体在外的灵魂,漂浮在高空,以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过往的一幕幕从自己眼前划过。

  就像身处梦中,也像是在看别人的经历,无论平淡还是起伏,都和自己隔了一层薄弱却难以突破的薄膜。

  影片美伽隐约察觉到自己将面临彻底迷失的风险,他越努力想记起更多,记忆就越像从指尖滑落的沙砾一样一闪而逝。

  直到他看着斋宫宗把那枚耳坠放到了他枕边。

  那枚耳坠像是一把钥匙,一杆重锤,轰然作响间暴力击破了那层膜。

  影片美伽的意识仍在悬浮,但他的目光却紧紧盯住那枚耳坠。

  他想起来,这枚耳坠曾遗落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在他扑向炮火下的孤儿院孩子时。

  第二次是在他们肉体结合的那天,长久精神结合磨合出的契合度点燃了身体和理智。他得以窥见老师的真面目,高兴于真的可以交付全部的自己,被结合热侵染的神智在丧失清醒的最后一刻,只感觉耳朵一疼,耳坠被摘下。

  第三次是他从梦中惊醒,眼前是全然陌生的诡异空间,他回归到昔日的梦魇,但他摸了摸自己空荡的耳垂,总觉得少了点重量。

  耳坠也被找回了三次。

  第一次是斋宫宗从灰尘和碎片里把它拾走,从泥土沙石里滚了一圈,却奇迹般的没有任何划痕。

  第二次是他在醒来时晨昏不辨,恍惚间意识还未从结合时所见的那座完整的城市抽离,但一转头却看到耳坠正安详躺在自己枕边,折射太阳西落的光线。

  第三次是他翻遍房间,从床下的缝隙里摸到了这块耳坠。

  记忆复位,按时间顺序播放的场景飞速划过走至结尾,最近的记忆画面开始扭曲,光怪陆离的光影晃得在他眼前发眩。

  他伸出手,却忽然触碰到光滑细软的羽毛。

  一声鸣叫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起,影片美伽打了个激灵,他猛地睁开了眼,看见无影灯在他眼前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28.

  斋宫宗踩下刹车,他猛打方向盘,后视镜上挂着的吊坠在空中甩出数个惊人的弧度,最终车身一震,在某个风化的掩体后停下。

  野外经久不息的狂风掩埋了压出的车轮痕迹。

  斋宫宗捏紧了方向盘,感受着沉寂的精神连接彼端终于响起了回声,就像某种皮毛柔顺的小动物,灵巧地蹭过脚畔。

  他闭上眼,让自己沉入精神图景之中。

  在所见所感坠入虚幻之前,斋宫宗的视野尽头,“塔”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辩。

  

29.

  影片美伽推开了房间的门。

  一只粉色的大猫头鹰静静栖息在他面前的半截残窗之上,随着影片美伽开门的动静,那双嵌在羽毛里的玻璃似的紫眼珠也转向了他。

  影片美伽看着眼前他再熟悉不过的猫头鹰,眼泪不自觉从眼眶里涌出。

  “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他唤了一声,“Shu。”

  猫头鹰歪了一下头,振翅飞起,让出偌大的窗口。

  “啊……是想让我走这条路吗?”影片美伽望向窗外,精神图景里的景象不被现实的物理规律束缚,他看得见被修复完好的高楼大厦,也看得见城市中央那座高塔上缠绕青翠的藤蔓,玫瑰在其上娇艳盛放。

  是他被常规的思维束缚,只一遍遍地走那万般凶险的死路。

  ——但这里本该是他的世界,只要他想,他可以做到一切。

  影片美伽单手撑窗翻出了窗外,大鸟振翅,无声地跟随着盘旋而下。

  荒漠般的精神图景内骤然掀动起狂风。

  影片美伽闭上眼,精神力被挤压,发出风响般的呼啸。

  

  又一声鸣叫声响起,坠势顿止,影片美伽扑进了一捧柔软蓬松的羽毛之中。

  精神图景里的Shu变得越发巨大,足以稳稳承载住影片美伽的身形。

  他抬起头,眼前天高地阔——高空的风拂过他的脸侧,这是他曾经在孤儿院的高塔上远眺不到的景色,他一路的所见在此刻重新纳入眼底。

  千万里的荒野从猫头鹰的羽翼下掠过,影片美伽望见连绵的人类建筑在迫近,身前身后的高塔遥相呼应。

  风声渐歇,他向下看去,正撞进一双紫色的眼眸。

  斋宫宗站在城市宽阔的街道上,怀里抱着一只猫,望向他的目光平静而悠长。

  仿佛只是某一个寻常午后的等候。

  影片美伽露出了笑容。

  “老师!”

  

  “原先不是稳定了一段时间吗,怎么回事?”

  “病人精神图景发生未知波动,状态不稳定……什么,人工向导素无效?”

  “好,我明白了,马上通知之前匹配的向导过来。”

  

30.

  影片美伽从Shu身上跃下,扑了斋宫宗满怀。

  Mika窜上斋宫宗肩头做跳板,直接扒拉住Shu的羽毛。

  他们的身躯还隔着黄沙荒漠,灵魂却终于在这片虚幻的世界团聚。

  就像是天河两端的两颗星子,经历千辛万苦才终于收到来自对方跨越了千万光年折射来的微弱光芒。

  精神丝骤然铺展开,崩溃的链接重新连通,昔日干涸的大河重新开始流淌,意识交融,似乎每一根神经触稍的末端都彼此连接纠缠在了一起,共享着电信号的传递。

  这是一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绑定契约,只有永恒的死亡才能将其摧毁。

  “老师好厉害啊,我还在塔上死活找不到路的时候,老师都已经把自己的城市修好了。”

  “我路上看见了!我的图景建筑也被修复了,真不愧是老师呀!”

  久别重逢的哨兵忍不住絮絮叨叨,斋宫宗能感觉到来自影片美伽的雀跃情绪和稍显笨拙的精神安抚,正小心翼翼去尝试疏导他那些积聚在心底的愤怒与恨意。

  “老师的力气好大呀,虽然很喜欢老师抱得这么紧,但是放在现实的话,我会被压断肋骨的吧?”

  “好了,安静点影片。”斋宫宗低头,吻上影片美伽的唇,强制把人消了音

  他们心知肚明彼此想要的不只是这仅仅能相拥的飘渺灵魂,他们想要的是温热的呼吸,沉稳的心跳,一双能相牵的手——足够他们一起走向地狱深处,直至永恒的躯体。

  影片美伽不能在这久留。

  

31.

  影片美伽睁开眼的瞬间翻身下床,视野尚未恢复,便感觉皮肤各处传来刺痛,听得身旁各种仪器响成了一片。

  冰冷的消毒水味刺激现实的鼻端,嘈杂的声浪涌入耳道,影片美伽眯起眼,正在飞速从模糊里恢复的视野只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消瘦向导。

  ——苍白简单的布设,是“塔”标配的病房。

  年轻向导似乎刚从影片美伽的意外苏醒里缓过神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塔匹配来唤醒你的向导,不过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个必要了。”

  影片美伽绷紧身体,毫无声息地后撤了一步,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哨兵的身体快速适应着久卧之后的无力感,他的目光已经落向窗台的退路。

  影片美伽不觉得自己的记性有多好,但也认得出来面前的向导曾经也是孤儿院的孩子,他在战场上亲手打断过他腿上的铁链——但他此刻天然不信任和“塔”相关的一切。

  病房外的走廊上已经响起嘈杂的人声,年轻向导举起手,影片美伽本能伸手去挡袭面的黑影,却感觉自己抓住了一串手感熟悉的硬物。

  他看见从自己指缝间漏下的,熟悉的小小人偶木雕——是玛朵莫塞尔的启动钥匙。

  “看来他们也发现您醒了。”年轻的向导摸了摸鼻子,忽然伸手拧上了背后的门锁,“斋宫前辈应该没有死吧,但是这样他们也不会放过您的。”

  外面已经开始有人在激烈地敲门,门锁在混乱的警报声里发出哀嚎。

  影片美伽选择保持沉默,他反手直接推开窗,阴影在他手掌下汇聚。

  “一路顺风,美伽哥。”

  房门被突破,在护士的尖叫声里,影片美伽干脆利落地跳出窗外。

  

  黑猫从他的影子里浮现,又分裂出无数失去具体形状的存在,拖住身后每一个踩入阴影的人。

  影片美伽循着记忆一路狂奔,影子为他指引方向,悄然开启沿途一路门户。警报声响彻“塔”的每一寸土地,但没人能阻止阳光下的阴影不再蔓延。

  玛朵莫塞尔依旧停在他熟悉的地点,响应他的动作亮起灯。影片美伽快步冲上车,甩上车门,将一切都隔绝在车窗之外。

  玛朵莫塞尔的驾驶室依旧温暖而舒适,小小的人偶少女木雕在挡风玻璃前微笑。

  仪表亮起,发动机开始运转。

  有枪声从身后传来,影片美伽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径直冲向车库外耀眼的白光。

  他听见有人在惊叫,看见缓缓降下的厚重大门,但是他能做的只有将油门一脚到底,在机械的轰鸣声里冲过封堵间越来越小的出路,朝城市的大门冲去。

  “抱歉啊玛朵姐,一定会叫老师好好给你维修的。”影片美伽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下人偶挂饰的发尾,手下在刺耳的轮胎抓地声里打死了方向盘。

  “但是现在,我真的很想见到老师。”

  

32.

  不知从何处来的水雾渗透进墙壁,遮蔽阳光,浓厚的狭小阴影扩散开来,死死抓住每一个追兵的脚步,抵开想关闭的城门。

  大范围的暗示悄然铺开,恐怖的精神力凝成丝线交织穿行在建筑之间,恍若实体,压迫住人的心神。

  怪物的帝皇放开祂无形的威慑,朝世间高调宣扬祂的回归。

  警报声停在风中,枪声引起的回声逐渐微弱,仿若将时间冻结,无人敢直视怪物的面容。

  那一瞬间,似乎世间只剩那辆越野疾驰的轰鸣。

  影片美伽看见斋宫宗身周裹挟的水雾,看见他身后延伸的触腕,看得见为他引路的丝线,看得见他们之间不断缩减的距离。

  影片美伽猛踩刹车,在斋宫宗身前甩出了一个漂亮的甩尾,将玛朵莫塞尔稳稳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门弹开,影片美伽手抓在方向盘上,朝斋宫宗露出了一个笑。

  “老师——”

  “唔姆,还算不错。”斋宫宗收敛触腕,利落上车,他习惯性给出评价,目光已经扫视过影片美伽上下,最后落到那些针头被扯出时滚落干涸的血珠上。

  大范围的精神暗示还在持续,短暂的停滞时光内,无人敢窥探此刻的静谧,斋宫宗拉过影片美伽,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呼吸。

  影片美伽听到他们重叠的心跳。

  

  水雾散去,暗示收敛,怪物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场声势浩大的来访结束,所有人如梦初醒,面面相觑间,除开一间空空如也的车库和一片狼藉的城门,似乎再看不到怪物们留下的痕迹。

  他们早已自由远去,奔向未知的未来。

  小巧的人偶挂饰在车内后视镜下微笑,其下两人的手紧紧相牵。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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